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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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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三章

韓婉婷最害怕發生的事情,到底還是發生了。位於昆明近郊的陸軍醫院確實遭到了日機的轟炸,而且,受損嚴重。但凡是看到現場的人,一眼就能看透日本人的險惡用心。正如他們在戰爭中最熱衷於轟炸中國的學校、圖書館這些承載著中華文化淵源與歷史的地方,妄圖以此手段來徹底的扼斷中華民族之根一樣;他們酷愛轟炸醫院的初衷,同樣惡毒,想要讓中國人最終亡國滅種的念頭在他們的心中從未消失過。

韓婉婷和林秀清在漫天的煙塵中趕到陸軍醫院的時候,立刻被眼前所見到的悲慘場景震驚了。滿目所見,盡是殘垣斷壁;滿耳所聽,皆為呻吟哀嚎。大火燃燒著木頭,濃黑的煙塵甚囂塵上,讓原本清澈湛藍的天空被罩上了一層死亡的灰幕。

一段段殘破的墻體之下,裸露出一具具來不及逃亡而湮滅在硝煙中的屍體。他們的身上大多穿著醫院的病號服,藍白色的條紋早已被鮮血浸成了紅黑色;而有的藍白色條紋的身體上還緊緊的覆著被玷汙了顏色的醫護人員的白色制服。那白色的衣服被鮮血所浸潤、被燃燒著的木炭染黑;純潔的白變成了刺目的紅,變成了不忍見的黑,看了讓人不禁為之潸然。

廢墟之上,有人在不停的挖著殘磚碎石,想要救出被壓在碎石之下的人;有人癱坐在地上,撫著身邊倒伏著的屍體失聲痛哭;還有人抱著從醫療室廢墟下挖出的醫療藥品,不顧自己滿身血腥,傷痕累累,爭分奪秒的與死神爭搶著傷病員,為那些奄奄一息的人救治;但是,更多的人,則是茫然的在廢墟上到處的尋找著自己的親人、朋友,淒厲的呼喊著他們的名字,令人聞之心酸。

韓婉婷看到這一幕,心頭已然冒出不祥之感,目光立時向著住院部大樓的方向望去。曾經四層高的住院大樓,從中間部分被炸彈炸出一個寬達十幾米的豁口,幾乎整幢大樓的玻璃窗全都被震碎,大樓整體如同被硬生生的一分為二,向地面歪斜著,墻面上巨大的裂縫像怪獸的一張血盆大口,向人們呲牙咧嘴的張著,仿佛隨時都有轟然坍塌的可能。

韓婉婷看著,禁不住渾身冰涼,頭皮發麻,臉色慘白,整個人抖得好像篩糠一樣。她一下子甩開了林秀清的手,不顧她在身後焦急的呼喊,一頭紮進了那片慘烈的廢墟,瘋了一樣在隨時可能倒塌的大樓外大聲的叫喊著愛人的名字,用手扒著一塊塊碩大的磚石和幾乎快要燒焦的木頭,尋找著廢墟之下可能生還的生機。

很快,她的纖纖玉手就被鋒利的磚石割得鮮血淋漓、被燒得發黑的木炭燙出了一個個水泡,原本修得極好的指甲也全都斷裂。她身上穿著的錦緞旗袍被廢墟上旁逸斜出的石頭、磚塊撕破,手臂上、腿上、腳上,不多久便布滿了一條條或長或短的傷痕,向外滲出血絲來。可她仿佛一點都感覺不到疼痛一般,依然不管不顧的拼命的挖著、找著、叫喊著。

此時,她已經感覺不到仲秋時節的肅殺寒意,渾身上下早已被涔涔的汗水所浸濕。秀麗的臉龐上滿是混合著鮮血與煙灰的痕跡,額頭上不斷沁出的汗水,還有焦急的淚水與鮮血、焦灰凝結在了一起,好像戲子們畫在臉上的油彩,一滴滴的順著眼角額際滑落,打濕了她的衣襟。

林秀清小心的邁著還沒有完全恢覆健康的傷腿,一腳深一腳淺的行走在廢墟上,時不時的被腳下的磚石與倒伏著的人體絆得趔趔趄趄,搖搖晃晃。有時,又會被突然從廢墟下伸出的求救的人鮮血淋淋的手抓住腳踝,嚇得魂飛魄散。

她看見韓婉婷就在不遠處瘋了一樣的挖著廢墟下的磚塊,聽見她在用已然嘶啞的嗓子呼喚著愛人的名字。她看著這個因為擔心愛人生死而幾近瘋狂的孩子,禁不住滿腹傷懷。她默默的在心裏對著上天祈禱,祈求老天爺不要作弄這對可憐的孩子,祈求老天爺保佑那個受傷的孩子平安無事。

“婷兒!婷兒!休息一下再找吧,我真怕你還沒找到人,自己反而先倒下了!”

“不用,我沒事!我要找到他,秀姨,我一定要找到他!”

林秀清看著幾近蓬頭垢面的韓婉婷,輕輕地拉起她鮮血淋淋的雙手,看著那雙曾經用來彈琴、寫字的漂亮十指,而今殘破不堪,血肉淋漓,心疼的幾乎要掉下淚來。

“傻孩子,真是傻孩子啊!那個孩子要是看到你為了尋找他自殘成這樣,一定也要心疼死了!”

“沒關系,我一點都不疼。秀姨,真的,我一點都不疼。只要能找到他,這點傷算什麽?”

韓婉婷慘然一笑,將自己的手從林秀清的手中抽出,繼續俯下身體,在混亂不堪的亂石廢墟中尋找著。林秀清看著她的背影,恍惚中,竟又好像看到了自己的姐姐,那個堅強又倔強的美麗的姐姐。她沒有再勸韓婉婷,而是與她一起開始尋找那個男孩。

“秀姨,您的身體還沒好,陪我來已經夠累了,怎麽可以還和我一起做這麽辛苦的事情?不行,不行!您快別幹了,別幹了!”

韓婉婷見腿傷還沒好的林秀清竟然和她一起在搬弄大石塊,用保養的極好的雙手在推開焦炭一樣的木頭,大驚失色,連忙過去要攔住她。林秀清神色堅定的搖搖頭,正色道:

“婷兒,別勸我。我這一輩子,在渾渾噩噩中虛度了年華,幾乎從沒做過什麽像樣的事情。現在,你就別管我做什麽了,權當是我在造七級浮屠,是在真正做一件事,一件將來能讓我積德的事情吧。好嗎?”

“秀姨,你……”

“發什麽楞啊!來,我幫你,兩個人的力量總比一個要強,你說對嗎?也許很快,我們就能找到他了。”

“嗯!”

韓婉婷感激的望向林秀清,不再多說什麽,兩個人齊心協力的在殘垣斷壁中搜尋著狄爾森的身影。

這次空襲幾乎讓大半個昆明斷水斷電斷交通,人們在警報解除後就開始了自救與恢覆通水、通電與通路的工程。從上午到下午,從黃昏到夜晚,各個受到轟炸的地區先後相繼恢覆了供水與供電,城市的幾條交通主幹道也都被人們緊急搶修了出來,幾條被炸斷的橋面上架起了臨時浮橋供來往車輛與行人通過。一度停滯運轉的城市再度恢覆了動力,盡管城市自愈的腳步每走一步都步履維艱,但還是咬著牙,一點點的向著前方堅定不移的走去。

夜幕降臨時分,韓婉婷和林秀清已經不吃不喝的在醫院的廢墟中苦苦尋找了六七個小時。她們又累又急,又餓又累,可卻依然沒有要停止尋找的念頭。就這樣,兩個人相互攙扶著,在廢墟上扒著、找著、呼喊著,直到喊啞了嗓子,磨破了鞋子,精疲力盡的倒在路邊無法動彈。

韓婉婷斜倚在一塊斷壁旁,看著眼前這片廢墟,想到那個還沒有找到人至今生死未蔔、下落不明,五內如烈火焚燒,錐心刺骨的痛意讓她禁不住有些絕望的落下淚來。如果他真的就在這一堆堆的廢墟之下,如果從今以後,她將永遠也見不到他,觸不到他,感覺不到他的氣息……這一切一切的如果,都讓她渾身感覺如墮冰窟,那麽可怕而殘酷的一幕,她實在不敢再往下想。

夜晚森然的寒意讓她的牙齒咯咯的打顫,讓她的身體微微的發抖,但從心間溢出的寒流更是讓她感到透骨的寒冷。她仰頭看著天空中滿天的星星,看著它們一眨一眨的閃爍著眼睛,覺得它們仿佛是在嘲笑著她的怯懦。

她死死的咬著嘴唇,不讓自己快要無法控制的懼意從嘴裏呼號而出,也不讓滿心的惶懼就此壓倒她的心智。舌尖上很快就傳來了鮮血的血腥氣,正在提醒著她,無論如何都不能放棄,都不能屈服,除非見到屍體,否則,她絕不相信他已經死了。她更不相信,命運會對她這樣殘酷!找到他,一定要找到他!

渾身都是傷的她,掙紮著從地上站起來,踉蹌著腳步,想要繼續尋找。正當她借著剛剛恢覆供電的路燈,在昏黃的燈光下尋找著他的蹤跡時,就聽身後突然傳來了林秀清激動而嘶啞的叫聲:

“婷兒!婷兒!快看,快看,那個人,那個人,是不是他?是不是他?”

她循著林秀清手指的方向,有些木然的朝著黑暗中唯一亮著路燈的地方望去,就見昏暗的燈影下,有一個上下重疊著的人影正在用極為緩慢的步速朝著她們所在的地方前進著。光線實在太暗,她根本看不清那個重疊著的人影到底是誰。但沒來由的,她的心開始在胸膛裏突突地飛跳起來,急促的呼吸讓她感覺自己仿佛就要窒息了。

她像是被施了什麽魔法,下意識的朝著黑影挪動的方向慢慢走去,借助著尚未完全恢覆電力而忽明忽暗的路燈光線,瞇著眼睛,努力的辨識著。

那是兩個人,一個人背著另一個人。那個人走得非常慢,有些一瘸一拐,看起來像是受了傷。背上的人手裏拄了一根木頭,兩個人、三條腿,走在高低不平的廢墟上,顯得格外吃力。

隨著那個人影越走越近,越來越清晰的面容出現在她的視野中,韓婉婷的眼睛裏開始大顆大顆的落下淚來。她怔怔的站著,站在聞起來帶著血腥味和焦糊味的風中,任憑殘破的衣闕和蓬亂的頭發在風中亂飛,遮住了她的視線。

是他!真的是他!他活著!他真的還活著!

她想要大聲呼喚他的名字,可她的喉嚨裏已經發不出一點聲音。她想要朝著他飛奔而去,用力的抱緊他的身軀,可她的腳步卻無法移動一寸。除了大哭,喜極而泣的大哭,她根本做不了任何事。

“老大!老大!看!那兒站著的,不是韓小姐嗎?老大!快看,快看!是韓小姐,是韓小姐啊!韓小姐來找你了,韓小姐真的來找你了!”

氣喘如牛的黑皮終於看清了不遠處那個站在路燈下的人影,激動之下,立刻高興的大叫起來,原本又痛又累的身體仿佛像是打了強心針一樣,竟再也感覺不到半分;原本虛浮而沈重的腳步也健步如飛,只是滿心歡喜的背著老大,一心努力的朝前趕去。

在黑皮歡天喜地的叫喊聲中,狄爾森看著路燈下的那個纖細的身影,趴在黑皮瘦弱的背上的他,在黑皮一腳高一腳低的顛簸中,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痛恨自己的無能。第一次,他痛恨起這副拖累他人的殘軀,痛恨起自己那雙毫無知覺的雙腿。

此時此刻,他多麽想飛奔到愛人的身邊,伸出強健的雙臂,緊緊的將飽受驚嚇的她擁在懷中,讓她可以盡情的在自己懷中哭泣。可是,現在,他什麽都做不了,只能這樣遠遠的看著愛人站在風中哭泣,只能成為他人的累贅,倚靠著他人的力量來逃過生死大劫。這樣的感覺簡直令天性要強、從不願拖累他人的他內心痛苦不已。

他緊緊的攥著拳頭,幾乎將自己的手心摳出血來。他什麽話也不說,只是咬緊了後槽牙,強忍著充滿恨意的淚水的他,為此逼紅了眼睛。

“韓小姐!韓小姐!”

黑皮背著狄爾森粗喘連連的跑到韓婉婷的面前,顧不上擦去滿頭滿腦的汗水,只是憨憨的一笑,對她露出一口大白牙,極為自豪的說道:

“韓小姐,看!我把老大安全的帶回來了!放心,老大一根頭發絲都沒少!幸好我跑的快,沒讓炸彈傷著。呵呵……”

黑皮樂呵呵的說著話,便小心翼翼的在韓婉婷的幫助下,將背上的狄爾森輕輕的放下,讓他坐在了一塊倒在地上、較為平整的半堵磚墻上。來不及抹去滿臉淚痕的韓婉婷,雙手緊緊拉著狄爾森的手,感受著他手中傳來的溫度,再次觸摸到真實的他,終於,一顆高懸在半空的不安的心這才緩緩的落了地。

“逸之……”

她跪在他的身邊,淚眼朦朧的凝望著他,伸手想要去撫摸他的臉龐,卻被他緊緊的抓住了雙手。他在忽明忽暗的路燈下,仔細的打量著她的面容,目光從頭細細的掃到她的腳。

蓬亂的頭發、骯臟不堪的臉龐、破爛的旗袍、斷跟掉漆的皮鞋……若不是親眼所見,他哪裏還敢相信,眼前這個像從垃圾堆裏跑出來的姑娘竟會是蔣夫人的親侄女!那麽漂亮、優雅的大小姐,為了尋他,竟什麽都不顧了,只是為了尋找他啊!若不是因為他這個廢人,她哪裏過這樣不堪的日子?哪裏需要受這種苦!

他眼底裏已經泛起點點淚光,心痛不已的低頭看向她的手,這是一雙鮮血淋漓的手!曾經那樣光潔、柔軟、潔白的雙手,已經完全的看不出樣子來。手指上斑駁的傷口,斷裂的指甲,燙傷的水泡,讓那麽漂亮的雙手,已是慘不忍睹。這樣的一雙手,還怎麽來寫字?怎麽來彈鋼琴?

“你這家夥,真是蠢到家了!”

他有些哽咽,粗聲粗氣的低斥她,大手卻格外輕柔的撫著她斑駁的雙手,仿佛一不小心就觸痛了她。韓婉婷含著淚,臉上露出燦爛的笑容,搖著頭,抽著鼻子,又哭又笑的犟嘴道:

“我就是蠢到家了!我願意!我高興!我喜歡!”

話音剛落,她便一下子撲進了他的懷中,用力的抱緊了他的胸膛,伏在他的肩頭,喜極而泣。溫熱的眼淚打濕了他的衣裳,滲到了他的皮膚上。他感受到肩頭傳來的那股熱意,禁不住抱緊了她纖瘦的身軀,將自己的頭深深的埋在了她的秀發中:

“沒事了,沒事了,我不是好好的嗎?”

聞著她秀發中傳來的混合著煙火味和洗發水味的味道,心頭異常柔軟的他,輕聲在她耳畔呢喃著,從不輕易落下的淚悄然的滴在了她的發中。

“我再不要和你分開了!再不要!就是死,我也要和你死在一起!”

韓婉婷死死的摟著他的頸項,後怕不已的在他耳畔低泣道,身體還在微微顫抖著,又一次經歷了只在生死一線間的劫後相逢,她更加能夠深刻的體會到,與愛人在一起,懷抱著愛人痛哭與大笑的純粹幸福。這樣的幸福,得到的太不容易,太難,所以,她勢必不願再輕易放手。這樣的幸福,她不願讓它從自己的指縫間溜走!

“又說傻話!什麽死不死的!我還不想死呢,且就等著和你兒女繞膝、百子千孫的那一天,怎麽好這麽輕易讓自己死去?若是我就這麽死了,豈不是便宜了旁人?這樣的蠢事,打死我,我都不會幹的!”

他的戲言引得她禁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她輕捶著他的肩頭,抽著鼻子,嗡聲嗡氣的嗔道:

“呸!都什麽時候了,還想著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虧你說得出來!”

他呵呵的低笑起來,不再與她分辨,只是輕嘆著,用力的摟緊了她,心滿意足的閉上了眼睛,享受著這份劫後歸來的脈脈溫情。戰火紛飛的歲月裏,生死的無常,讓他們都更加的懂得心中這份真情的珍貴。

如果有一天,這世間再沒有戰爭,再沒有分離,只有靜好的時光,只有溫和與從容,那該有多好!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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